才子张岱:前半生贾宝玉,后半生曹雪芹

才子张岱:前半生贾宝玉,后半生曹雪芹 如果这世间真有贾宝玉一样的人,那一定是张岱。每天呼朋唤友,吃喝玩乐,不问世事,追求最极致的享受,又醉心于花草自然。诗词歌赋信手拈来,却做不得八股文章。 「 ”好精舍,好美婢,好娈童,好鲜衣,好美食,好骏马,好华灯,好烟火,好梨园,好鼓吹,好古董,好花鸟,兼以茶淫橘虐,书蠹诗魔……” 这是七十岁时,他为自己写的墓志铭。写下这些话的时候,可能带着自嘲的凄凉,但他享受这些事的前半生,是洋洋自得的。 说起来,张岱的家世比贾宝玉还要显赫,他的曾祖是嘉靖进士,高祖是隆庆进士,祖父是万历进士。 幼年的张岱聪慧伶俐、才思敏捷,小时候因为身体不好,曾在外祖父家常住,有次舅舅看着墙上的画随口说了一句「 ”画里仙桃摘不下”,旁边的张岱竟然接着对出「 ”笔中花朵梦将来”,让舅舅惊为天才! 八岁的时候,有次跟着祖父在杭州玩,正遇见隐士陈继儒也在游钱塘的人群中。此人是张岱祖父的好友,听说张岱善于对对子,就指着屏风上的《李白骑鲸图》出上联:「 ”太白骑鲸,采石江边捞夜月。” 小张岱看着他骑的鹿正是自己祖父所赠,就接口下联:「 ”眉公跨鹿,钱塘县里打秋风。” 眉公,是陈继儒的号,打秋风,是占便宜、捞好处的意思,小张岱的下联不仅对仗工整,还顺便讽刺了一下假装隐士骗吃骗喝的陈老先生。 陈老听了哈哈大笑,从鹿上跳下来说:「 ”怎么这么聪明呢,可以和我做个忘年交。” 那时候的张岱,还不知道他的后半生,真的做了半个隐士。 张岱读书极多,杂学旁收,不仅文学功底了得,对当时的各种美食、艺术几乎全都精通。 喝茶,他少年就能辨茶又能辨水。大概十七岁的时候,他发现了一口名为「 ”禊泉”的古井,水质上乘,适合泡茶。结果,该泉经他认证之后,引发哄抢,当地官府不得不介入。 至于吃的,更是比宝玉的小莲蓬小荷叶汤更讲究,吃乳酪,街上买的不行,要自己养牛,「 ”夜取乳置盆盎,比晓,乳花簇起尺许,用铜铛煮之,瀹兰雪汁,乳斤和汁四瓯,百沸之。” 要热吃,就用酒蒸,要冷吃,就和豆粉做成腐乳,「 ”或煎酥,或作皮,或缚饼,或酒凝,或盐腌,或醋捉,无不佳妙。” 光好吃还不行,还要好看「 ”玉液珠胶,雪腴霜腻,吹气胜兰,沁入肺腑”,简直色香味俱全。 因为好吃又好玩,每到一个地方,必要吃遍当地的特产,北京、南京、山东、山西、福建、江西、苏州、嘉兴、诸暨、萧山等等地方的名吃他都如数家珍,远的地方,一年吃一次,近的地方就一月甚至一天吃一次,用一个词形容就是——穷奢极欲。 吃喝讲究,住的也不含糊,他的「 ”不二斋”四周都是十几米高的梧桐,冬暖夏凉,屋内有石床竹几、文玩字画,四面墙壁都摆满了书,夏天有建兰、茉莉,秋天有菊花,冬天有腊梅和水仙,春天更是四面都是花,门前还有半亩芍药,且都是稀有品种。 他的「 ”梅花书屋”旁边种着三棵大牡丹,一棵树能开一百多朵花;屋前种满西府海棠,落花的季节如同「 ”积三尺香雪”;还有太湖石造的假山、西溪的梅树、云南的山茶,梅树下面有西番莲。 书屋的窗外有竹子搭的凉棚,被蔷薇覆盖,又清爽又凉快。院子里是各种花草绿植、秋海棠等等。这样的屋子,用秦可卿的话说,「 ”大约神仙也住的”。 玩起来,张岱更是花样百出,他的朋友有文人、隐士、学者,还有艺人、工匠甚至青楼女子。 有次,在山顶看晚霞,他与对面一个陌生人闲聊,结果越聊越投机,高兴之下就把人家拉回家住了好几天,两人后来就成了无所不谈的好友。 大画家姚简叔,为人清高,不合群,与张岱却一见如故,在张家住了十多天,连自己家里还有个小妾都忘了。 总之,张才子交友全凭兴致和兴趣,志趣相投就可为友,不问对方的身份与来历,不管对方的地位和贫富。 他不仅爱交友,还极爱热闹,喜欢把好友组织在一起玩,喜欢音乐的就叫「 ”丝社”,擅长写诗的叫「 ”枫社”,甚至还有专门玩的「 ”斗鸡社”。 据说,斗鸡社里,他的鸡斗遍天下无敌手,搞得他朋友很没面子。那朋友听说徐州有个人是西汉樊哙的后代,训练的斗鸡雄霸天下,想偷偷去买来,就为了打败他。结果,传说只是传说,根本没找到这么个人,弄的朋友垂头丧气,愤懑不已。 后来,他看野史上说,唐玄宗是鸡(酉)年鸡(酉)月生的,因为喜欢斗鸡而亡国,自己正好也是鸡年鸡月生的,就解散了斗鸡社。 这还不算,他喜欢看戏,家里就养了戏班,看的多了,技痒,自己还会登台表演,别人家的剧本不齐全,他一晚上就能补齐,第二天再让人演,连主人都被他的本事吓到。 某年,他路过镇江,晚上,忽然戏瘾大发,就立刻叫人在金山寺大殿中摆开戏台唱起来,寺里的僧人半睡半醒间,被惊的目瞪口呆,也不敢问。等戏演完,天也快亮了,寺僧把他送到山脚下,「 ”不知是人、是怪、是鬼”。 他喜欢热闹,爱灯、爱烟花、爱各种各样的 *** 。清明节,他喜欢看路上的人,男男女女华服美食、唱戏喝酒,哪是扫墓,分明是春游。 端午节,龙舟竞渡,锣鼓喧天,人声鼎沸,他就在人群外,看那些俗世的熙攘纷扰、喜怒笑泪。 中元,明明是鬼节,他却看「 ”楼船萧鼓”,「 ”名娃闺秀”,「 ”名妓闲僧”,甚至酒足饭饱的醉汉,或呼朋引伴,或「 ”管弦丝竹”,或「 ”浅酌低唱”,或「 ”峨冠盛筵,灯火优傒,声光相乱”,看的不亦乐乎。 等到半夜,游人散的差不多了,他才划船出来,约着好友,叫上几个乐伎,喝酒唱歌到天亮,他和朋友就睡在船上,飘荡在荷花丛中,连做梦都带着清香。 总之,前半生的张岱,是大俗又大雅,「 ”似傻如狂”,「 ”僻性乖张”,写不好八股文,他干脆不考了。 他吃喝玩乐、声色犬马;他吟诗作画、唱戏作文;他任性享乐,大把大把的挥霍时光。 他像贾宝玉一样,只希望能和朋友长久的相聚,懒得考虑未来,觉得日子过一天,就应该享受一天。 可是,他所处的时代,并非盛世。 大明,已病入膏肓。那所有的热闹和繁华,就如同生长在腐肉之上,鲜花盛开的下面,是白骨累累。 西北乱了,天下蜂盗四起。辽东失守,女真人的铁蹄已经打到山海关外。 忽然一天,消息传来:紫禁城被占,皇帝殉国。 第二年,鲁王朱以海在绍兴监国。张岱的父亲和老鲁王是至交,所以年轻的鲁王南来,很快就来拜访张岱的府邸。 此刻,顺治已经在北京称帝,并指挥清军南下,所过之处,血流成河、尸横遍野:扬州,10天,被屠杀80万人;嘉定,三次,被屠杀10万人;江阴,81天,被屠杀17万人…… 而年轻的鲁王,此刻吃饭竟还是「 ”席七重,备山海之供”,「 ”汤点七进,队舞七回,鼓吹七次”,同时还要看戏。饭后又参观张岱的书屋、卧榻等,并命张岱和朋友陈洪绶陪着饮酒「 ”谐谑欢笑”。 那一刻,我们无从知道张岱的心情,喝酒、看戏是他所爱的,他曾沉湎其中,但那一刻的戏酒更让他清醒。 一个月前,他的好友祁彪佳与人闭门纵谈古今忠烈之后,投水殉国。一个月后,他辞别鲁王,隐居山里。次年,知己王思任殉节。 死,是容易的,引刀成一快,是许多人追求的气节,难的是,向死而生。 年过半百,国破家亡、无所归止,他只能披发入山。他要活下来,因为他还有事要做。他在写一本书,一本历史书;他要记录真实的历史,不受当权者的干扰,不因自己的好恶而给历史人物定性。 他原本只想记录元末到天启年间的事,但现在,他要记录整个大明朝。 就像曹雪芹,举家食粥也要写《红楼梦》。张岱,他要把自己所经历的那些真实的历史,记录下来: 清明扫墓的习俗还在,可是路上只有数人徒步往返,落寞又凄凉;杭州的西湖也还在,香市却断绝久已,昔日的繁华都淹没在尘埃中了,只剩饿殍遍地…… 多年过去,他的茅草屋早已破败不堪,家里断米好几天了,一张断琴,一把残剑也积满了灰尘,只有那一方缺了一角的砚台,还光亮如新。他偶尔会奋笔疾书,偶尔会歪倒在老旧的床榻上回思过去。 梦里,他又回到了不二斋,梦外,却只有山风在门前呜咽。 他老了,他的朋友死的死、逃的逃,接连而去,再也没有人同他看烟花,再也没有人陪他到湖心亭看雪。但他还不能死,因为《石匮书》还没写完,他只能「 ”视息人世”,「 ”以死为无益而不死,则是不能死”! 那个当年的纨绔子弟,晚年粗衣淡茶,闭门谢客,每天只回忆过去。儿子要去考取满清的功名,他写诗表明态度「 ”饿亦寻常事,尤于是日奇……一贫真至此,回想反开颐。” 不食满清之俸,安于清贫,能好好写完他的书就好。儿子未第,他又写道「 ”尔或思争气,予原不动心。故园松菊在,对此一开襟。” 他本来就不希望儿子去参加科考,保留大明的精神,才是他最开心的。 在他看来,当时的统治者是异族,是使他国破家亡的仇敌,他自己不做贰臣,怎么能希望孩子出仕为官呢。他虽没有像朋友那样殉国,也没有像堂弟那样提刀杀敌,马革裹尸,但他有他的使命。 他听说,有人因为修史未用满清的年号而被灭门,他就在涉及到当朝年代时候只用干支纪年;他看到异族在中原落地生根,就用苏州白兔为兽妖比喻之,他不逞匹夫之勇,却也坚持一生不曾妥协。 他早年曾按梦境造了个院子叫「 ”琅嬛福地”,意为神仙住的地方,晚年却给自己的院子叫「 ”快园”。 何为快耶?是快意前半生的繁华?还是快哉后半生为大明著书却巧妙的躲过了文字狱? 他在那园子里写文、看书、品茶、听风,前半生的热闹恍如隔世,他一字一笔的记录下来,后半生的苦难,却极少提及。 悲春伤秋是容易的,放浪形骸是容易的,唯有烽烟过后,还能在废墟上跳舞的,才能被称为英雄。许多人,称他为浪子,后人却说他有「 ”大节义、大学问、大手笔”。 三百年后,通过他书写的那一幅幅画卷看前朝遗迹,我们知道,那璀璨的晚明,有位叫张岱的才子来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