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为什么三十岁了还迷茫
陈丹青讲《千里江山图》，这么伟大的作品，王希孟画的时候却只有十八岁， 美少年诗人兰波十七岁就写出了代表作，米开朗琪罗雕刻《圣母和耶稣》时是二十三岁，德拉克罗瓦画《但丁小舟》也是二十三岁；毕加索迷人的玫瑰色时期也就是二十岁上下，莫扎特更不用说了。“十八岁干的事，多半其实是不自知的，他好也好在不自知。”
我十八岁的时候在构思一部长篇小说，自习课写，回家也写，写满各种各样的作业本、笔记本。故事以民国广州为背景，人物纷杂，有闺秀有汉奸，一心要为这曾经先锋的地方作传。就像玩笔仙，写得手疼停不下来，后来再也没有过那么汹涌的灵感。
广州到了夏天仍是濡湿的，从春天暧昧不明地浸泡下来。午睡醒来，颈后、肘弯、膝盖的背后，每一层皱褶都是汗津津的，而那一个又一个暴雨天又总是迅猛而至，湿漉漉地染黑了整个城市。就这样，犹如巨大的蒸笼，云里雾里一直不开锅， 然后我就稀里糊涂地不再是三十岁。
整整一年都在问自己，我要做什么，我能做什么？像是在游泳，有人称赞你游得挺好的，却根本不知道要游到哪儿去，看不到彼岸，一停歇又会呛水，彷徨迷茫、不知所措集结而来。遇到困境，都忍不住逼问自己：我干嘛要做这种事？我真的擅长做这个吗？……然而，到了三十岁才来怀疑自己，是不是有些太迟了呢？还是人总得到了这时候才会这样怀疑？
我上一份工作或许会让不少人羡慕：美食编辑。吃饭聊天写文章；出差，去不同的地方，住最好的酒店，尝更好的餐厅，见到各种各样的人，最大的烦恼是吃撑了难受。再要抱怨什么，简直讨打。然而，后来与梁文道吃饭，忍不住告诉他：若不是您的文章让我知道美食还有另一种写法，大概我早就转行了。是实话。
后来么，还是换了工作。很多人问为什么，我说不上来。直到有人还在孜孜不倦让我推荐餐厅的时候，终于激动回应：我甚至都为我的无能换了工作，你们还要问我吗？遇见很好的东西，我乐意分享；糟糕状况，也忍不住要吐槽。可是呀，大部分的餐厅都是温吞水，渴了总要喝一喝，谁又真的会有什么感想？我也写不来什么攻略。写美食的门槛其实不高，在这行业里混日子的也大有人在。瞎扯当然有技巧，我还是只能扎扎实实搞清楚背后的原理。世界是个美丽的谜，我有很多个“为什么”。
然而，工作终归是工作。感谢我的工作让我经历过许多难忘的时刻，也让我感受到，一顿美妙的饭，总有天时地利人和的原因，即使复现，也不会一样。我可以向你描述厨师的创意，勾勒当时的氛围，讲讲坐在我对面有趣的人，绘声绘色，但我并不一定也推荐你去吃这间餐厅，并、没、有。适口者珍、众口难调，我不愿辜负你的期待。有人擅长做这事，抱歉我不能。
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？我喜欢写东西，曾经也以为自己写得挺好的。编辑好友转载我的文章，让我给自己写句简介，犹疑半天写不出来，他说写写威水史，我说并没有。他开玩笑道：难道你上一次的威水史还是高考语文八百多分吗？……我无言以对，眼泪都要下来了。仲永后来怎么了？泯然众人矣。我当然知道我不过是个平凡的人，没有华丽家世没有绝顶才智没有夺目容貌也没有荡气回肠的故事。可是这一切在更年轻的时候，并不愿意承认。那个不讨人喜欢的大导演有一句话我一直记得：当你自以为对这世界已相当重要，这个世界才刚刚准备原谅你的幼稚。以为自己会有什么不一样，原来也没什么不一样；就像明知生老病死每个人都要面对，我却仍天真地不能接受。
人生只有三万多天，我不敢数算自己已经过去了的日子。在那一个个黑夜里，闭上眼睛就会想象，如果这一切会消失，这个世界终将与我无关，我到底要做什么？这些事情，我来做，你来做，他来做，有什么区别？眼下的一切有什么意义？
如愿以偿地以写作为职业，却越来越写不出来。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呵，迟了就来不及了，原来增添年岁也多了畏惧，不再有那种莽撞、凶猛、不自知的美。考研读了一堆文学理论，写小说时如梦魇一般不由自主用各种理论自我批评。太过自觉，很难有原始的创作冲动。饮食也是一样，吃得越多，越发现自己尝得太少，不愿也不敢再轻易评价一件食物的好坏。
可我还是想开一个公众平台，在上面写写东西。有人劝我，这股热潮快要过去了，你又不是做运营的，这样只会把自己陷进去，沾不到什么好处。或许是吧，我这样一篇自我的小文，怎样也不可能像时事观点、娱乐八卦、资讯攻略那么受欢迎；阅读量低，我也是会难过的。然而，就像当初写blog一样，我们每个人不都是爱写才开的么？那会儿哪像现在，微信订阅号还要承载品牌形象、企业营销、自媒体与传统媒体的纷争……
我只想有个地方，可以写我真心想说的话。日常工作就是写东西，有感而发固然有，故作感叹的又怎会少？敷衍文章我已厌倦，如只是为了讨好别人，继续装模作样，又何必自讨苦吃？我还是会继续分享，但那必然是我真心喜欢的东西；我告诉你，也不是为了要做什么导师或指南。就像我们的头像，坐在沙发上，翘着腿，跟朋友谈天，或许散漫，或许深刻，或许听着歌，或许没有。
我之所以是我，因为我曾有过这样的想法，写过这样的句子，即使一文不值，即使一无是处。写作让我鼓起勇气审视过往与周遭，让我与自己和解，写作让我找到你。
毕竟王希孟没有机会活到三十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