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国寻酒记

而是因为那装酒的陶罐,举世罕见。

见过那些陶罐的人,都说陶罐上画的,无论是什么,都是活的,鱼能游进你的心,鸟能叫出你的名,连花花草草都能陪你说说笑笑。

可是已经很多年啦,再也没见过那么好的陶,可惜啊,船家感叹道。

您说的可是李家陶,子休问道。

公子很有见识嘛,正是蒙城李家陶。

李家现在如何?

窑还在,只是……公子不去也罢。

要去。天青欲雨,李家要开窑了,必有好酒。

子休告别船家,登岸进城,朝李家而去。

门人说,公子非要见我,寻一碗酒?李家族长白发苍然,精神矍铄,不知年岁几何。

是,子休作揖道。

什么酒,公子请讲。

那年的酒。子休说罢,自怀中取出一个精致包裹,将其中陶碗,双手奉上。

族长打眼一看,道,这是那年烧的。是,子休答。可它本该有画的,族长疑惑。是的,是您的女儿芸娘画的。族长闻言惊起,你知道芸娘?她在哪?子休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,深深作揖。

半饷,族长缓缓坐下,那这碗上的画去哪了?

就是我,子休轻言。族长看着子休,缓缓摇头,芸娘从不画人……

生的美倒是其次,最惹人艳羡的是一双巧手,针织女红,书画琴茶,皆是无师自通,虽待字闺中,却早已声名在外。

可是她自己却痴心画画,有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画的是什么,可就是灵动好看的放佛就是你心里想的。但她从不画人,芸娘也不知道为什么。

蒙城是个小城郭,只有李家一家陶窑,烧制着全城的盆盆罐罐,举族上下每日甚是繁忙,可因为女人不能上窑,芸娘便落得清闲。但只有父亲知道,她每天晚上都跑到胚房去给陶胚作画,可因实在画的美,父亲从未阻止,这就有了后来名震一时的“李家陶”。

一日夜深,芸娘仍无睡意,便凝神许久,画了一只凤凰。寥寥数笔却呼之欲出,生动至极。

芸娘放下陶胚,伸个懒腰,却恍惚瞥见那凤凰笑了一下,可定睛一看,凤凰还是凤凰,不禁失笑,芸娘啊芸娘,别人夸你画的好,你还当真了,真不害羞。可再看时,那陶胚上的凤凰竟然不见了,芸娘尚惊疑方才可是做梦?一个人的声音却从背后响起,你是何人,唤我何事?

芸娘回头,是个少年,白衣散发,傲然而立。

生的比我三个哥哥还要美,你是谁?芸娘问道。

你不知道我是谁?少年回问。

我应该知道吗?芸娘歪头昂首,不甘示弱。

如此神力居然落到一个傻丫头手里,真是可惜,少年心中呐罕,不禁失笑。少年这一笑,芸娘才发觉竟和刚才的凤凰一样笑到人心里去。

你不会真是我画的凤凰变的吧?人们说我画什么都是活的,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活的,我之前画的那些花花草草也都能跑下来吗?我偷偷看过开窑,它们都好好的在上边啊?难不成都烧死啦?你也怕烧吗?芸娘一通乱问,仍不能解心中疑惑。

我不怕。

少年从未听人讲过这许多话,第一次知道凡人之声如此动听,比那仙鹤诵经的声音都好听,想想凤鸣被封为九重天地第一福声不觉心下惭愧,那些老神仙肯定没听过这个女孩说话,胡乱封号,也不怕天帝怪罪。

你不怕什么?芸娘见少年笑容干净的没有一丝烟火,自己瞬间失了争强好胜的心,坐下摆弄起陶胚来。

我什么也不怕,少年也做坐了下来。

芸娘抬头,望向少年眼睛,未见狂傲之气,只觉得那双眼睛放佛夜空般平静,好像什么都没有,又好像装着整个天地,当真无所畏惧。

你看什么?少年觉得好像有什么在心头一闪而过,并未在意。

我看你有没有说谎啊,快看你的鼻子变长了没!芸娘说着做了个鬼脸,大笑起来。

少年也跟着笑了,道,我不会说谎。

那你到底是谁?

我是凤凰啊。

来干什么?

你叫我干什么?

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吗?

试试看。

变成凤凰我看看。

少年四下张望,你这屋子太小了。那我们去房顶。房顶也不行。那去哪里?

去天上。

少年拉起芸娘,一个转身,两人已在半空,少年昂首,迎风而起,金翎覆身,凤凰现世,华光溢彩,天地失色。

芸娘从未见过此等景象,这凤凰之羽以手触之,竟似有若无,以目视之,似若万种色彩,又无以名状,层层叠叠,无限绵长开来,星辰日月都隐匿光彩,避之不及。芸娘不禁欢呼雀跃,跌坐在凤凰羽中。我从未如此高兴,芸娘道。我也是,凤凰长鸣。

两人在天地间玩闹戏耍,不觉天光将白。我该回去了,芸娘道。

凤凰长鸣作答,褪去金羽,两人已身至胚房中。

那金羽褪去时,如流光彩霞,在少年周身游走,芸娘不觉看痴。

待光彩消散,发现自己竟在少年怀中,两人贴身而抱,四目相视,甚是亲密,芸娘不觉满脸通红。

那少年却浑然不知,只见芸娘面若云霞,不禁脱口而出,芸娘,你真好看。

此言一出,少年立觉心口一阵剧痛,不禁松手抚心,不知何故。

芸娘趁机脱身站定,背过身去,低头咬唇,指绕秀发,久久难平心意。

天光大白,很多人都说,梦里听见风凰鸣叫。芸娘醒来,却见自己还在胚房,隐约听见族人脚步声近,慌忙起身离开,回至房中,只觉梦中之事历历在目,便依少年所言,又画了凤凰。最后一笔落下,黑墨尽失,宣纸如新。

这次是何事?

芸娘闻声放下宣纸,少年赫然在侧,笑意溢出眼角,放佛,在等一朵花开。

芸娘发觉自己又红了脸,不禁大惊,直呼快走,少年不解。

我娘亲快进来了,你快走。

别人看不见我。

什么?

只有你能看见我。

芸娘一时呆住。

芸儿,你同谁讲话呢?听见娘亲呼喊,芸娘惊觉,那你也先走,今日我要陪伴娘亲,不能与你说话,晚点我唤你。

自此以后,芸娘夜夜都画凤凰。

少年说自己活了不知几千几万年岁月光阴,从未感知时间存在,现在却知道,原来世间还有如此折磨人的东西,一日等待竟苦过万千修行。

后来白日无事,芸娘也悄悄唤少年来,带他上街,看花,看画,尝遍人间美食美酒。少年带芸娘上天入地,看仙鹤,看嫦娥,踏遍星河日月,好不欢乐。

芸娘早已将少年画了千遍万遍,放佛刻在了心上,一时一刻也不曾分别。可少年总觉得心里少了些什么,时常惶恐,若不是芸娘日日唤他,怕是随时要忘了此情此景。

一日无事,少年央求芸娘给自己做个陶碗,这样自己可随身带着,不见芸娘之时可随时看看,便不会忘了。

于是芸娘开始偷学制陶,出泥打浆,塑胚成型,每一步都专注心神丝毫不敢出错,纵有天赋灵巧,也不曾懈怠半分。

少年感慨,以前总觉得仙力神奇,可点石成金,可随心所欲,可现在却发现凡人之力才最是美妙。比如这陶罐,原本竟只是泥土而已。可这事物做来,既不能用来延长寿命,也不能增强仙力,更不为天道规矩,只为自己心里愿意,就宁愿消耗有限的生命。虽然自己并不懂,但是仍觉得美极。

第一次成功把一个陶碗混进窑里,芸娘也终于知道了少年所说,时间磨人。

几天之后,陶碗出窑,芸娘对着一条小小的裂缝唉声叹气,少年却已是满心欢喜。你画的蝴蝶?对啊,芸娘道,你不是说最喜欢蝴蝶,总是把自己的精魂留在世间,开成一朵花,不离开,不轮回,只活一次,最值得珍惜。

可没过多久,少年就开始后悔不该让芸娘做陶,害的芸娘好久都没有笑了,有时甚至忘记唤自己。

少年便将这九只被芸娘弃掉的陶碗,化成纽扣大小,穿而为链,悉心带上,自此放佛看见了另一番天地,星河日月都变了模样,添了光彩。

第十窑开窑,芸娘终于笑了。

少年将陶碗拿在手里,放佛握着芸娘的手,那蝴蝶栩栩如生,翩然若舞,分明就是芸娘的眼睛。

就叫他蝴蝶碗吧。

这是酒碗,是用来喝酒的,芸娘边说边斟满一杯,递与少年饮,少年这几个月与芸娘游乐世间,各色酒水早已尝遍,于是一饮而尽,满胸快意!

烈酒入肠,少年的心里放佛有什么东西崩塌了,鲜血夺口而出。

凤凰泣血,天地变色。

你是醉了吗?芸娘慌了。

你这酒里放了什么?

什么也没有啊?

那为什么不周山断了?我得回去,少年强忍着剧痛飞往不周山。

少年曾说,不周山是人界通往仙界的入口,由他值守,这山与他心口相连,有何异动,凤凰自能感知,可他刚才说,断了,是什么意思?

不周山断,天崩地陷,天庭震惊,天帝亲至不周山口,责问凤凰何故,凤凰勉力支撑,叩罪天帝,不知何故。

天帝扶起凤凰,却看见他的手链,异常震惊,怒问此链何来,凤凰不语。

天帝拿起手链默念引渡咒,少年惊疑,你要干什么?芸娘只是凡人,并无罪过。不由怒眉竖起,不周山随之彻底坍塌,天水倒灌,哀嚎遍起。

天帝怒道,此链乃九转玲珑钥,可开天下万世情锁。

百万年前,***工撞断不周山,恰逢女娲娘娘在人间修行,无人可补天,而凤凰作为开世圣鸟,心与天地同生,故自愿以万世情思为火,熔心为石,重建不周山将天补齐,几乎耗尽修为,忘尽前事,以守将之名,永驻不周山。

现在被九转玲珑扰动情思,又被多情海碗灌溉情浆,圣鸟之心顿失补天之志,故而山断天塌,你可知罪?天帝望向芸娘。

既然补过一次,那就再补一次,又有何妨?少年嘴上如是说,却无法集中心神,得知这不周山才是他的心,更是无从使力。原来,我一直是行尸走肉么?

芸娘快步扶向少年。是我害了你,对吗?芸娘黯然欲泣。

不是,与你无关,你快走,天界无情,不可久留,少年欲施法送走芸娘,可双手却紧紧握住芸娘不放。

原来不周山崩塌,圣鸟之心虽形裂却得自由,为万千情丝指引全然停在芸娘身上,一刻也不愿离去,少年身心一体,竟无法动身。

原来只知与芸娘在一起高兴,但不知这高兴从何而来,而此刻,数月以来的万千情思涌上心头,如海啸山崩,少年竟难以支撑。

天帝见此劫已成, 圣鸟之心已碎,唯有一人或可一救,便问向芸娘,这两件圣物,你从何处得来?

我自己做的,芸娘答道。

天帝恍然大悟,天地有此一劫,也该有此一救。霍然对芸娘垂手鞠躬,道,女娲娘娘,再不出手,就来不及了。

女娲娘娘?少年失声。他知能召唤自己,芸娘必有神识,但不知竟然是女娲转世。

女娲娘娘用尽造物之能做这两件圣物,原本就是为了救圣鸟之心吧?你自认补天乃你天职,不忍他为你受尽身心相离之苦,故而施法解救,现在圣鸟已获自由,请娘娘补天,免众生苦!天帝再拜,万物无声。

少年震惊,原来芸娘召唤他,是为了救他。

原来女娲虽久为肉体凡胎,先古神识却留存体内,知自己天劫将至,唯一未了心愿,便是不忍凤凰吐心补天,受尽苦楚却不自知,故存心解救,不想种下此缘。

可此时的芸娘却无法明白此情此景,不知天帝所云为何。但见天帝频繁作揖,终是不忍。

怎么补?芸娘问道。少年惊恐,芸娘不可,你已为凡人,不可再管天界事,他分明就是想让你去送死……

既然他说我能补天,那我就试试又何妨,有你在,我不怕。芸娘望向少年,你说过,你什么都不怕,我也是。

可是我现在怕……少年看见芸娘一脸神采飞扬,这句话竟不知如何出口。

你虽肉体凡胎,但擅长以画造物,就以不周山为布,画五彩石。天帝将芸娘带至不周山上方,芸娘开始作画,指尖七彩飞霞,陨落之石纷纷飞起,争做补天石。

石尽五彩之时,少年看见芸娘已全无血色,却一脸倔强仰天而起,少年知道,造物之能已用尽,芸娘全凭先古神识支撑,若肉体凡胎强行补天,必然身形俱灭,再无轮回。心急之下愤然起身,以开世之精魂引天长鸣,荡开倒灌天水,怀抱五色石,冲天而起。

芸娘,你画的这么美,这只陶碗,就让我来做吧。

我终于懂了,只为自己心里愿你,是天地间,最美的事。

不要二字未能出口,芸娘已轰然落地。

她最后一眼看到的,是开世景象,凤凰飞天。

从未在白日看你现身,竟不知你,如此好看。

凤凰死,天地归序,万物齐悲。

以前是,天帝道,此次形神俱归天,再难重生。你看这片花,是他有精魂零落,只是不知为何状如蝴蝶。

只是为了让我死,何苦动天地之功,若我应劫归天,他可能活?

天帝知,女娲神识已醒,遂叹息道,天道有常,娘娘不可再行逆天之事。

天道?***工撞断不周山,是你一手安排吧?当年我一时心软,念你如此修为实属不易,未与你计较,竟不知你还有如此手笔。如今结局,可遂你心意?

天帝久默,继而道,自天地开,从未有谁如您这般恣意妄为,先是以黄土私自造人,不知用去天地多少精华,而后又私自下凡创生死轮回,解人间疾苦,耗尽神力。如此种种早已是死罪,如今落得一具凡躯,也算心愿得偿。既得生,还请善自珍重吧。说完叹然离去。

芸娘早已是肉体凡胎,经此巨变,身心俱毁,又心存死志,不久就在不周山坐化,可因执念深重,又有两件圣物守护,不知过了多少岁月时间,精魂不散,那不周山花海亦有更盛之势,引得天地忧虑,派使者引渡。

天帝让你来,教化我?

小使不敢,娘娘乃上古之神,执念不去,天地俱不忍,故遣我来,告知凤凰之事。

说吧。

使者云,天地本为一体,名为混沌,凤凰是混沌之心,是天地所有的情思所在。百万年一生,天地情生万物,百万年一死,天地无情增寿。而凤凰重生,次次都要经受开天辟地之苦,他重生千百万次,就是在等与你这场情劫,如今他愿望达成,不再重生,不再受苦,从此天地再无情,你何苦执念?

与我一场情劫,怎能抚慰他千万次苦楚?这世间有情,才不枉他等我一场。

使者又云,凤凰乃传世祥鸟,只在浴火之时,悲鸣落泪,眼泪聚集成海,谓之北冥,其与东海交界处,有一海眼,谓之凤凰之眼,若能将其精魂汇聚于此,日夜灌溉,天长日久,或可修出形体。

于是芸娘经使者点化为金翅鸟,日衔一片不周山之花飞越东海,放入凤凰之眼,得北冥之水灌溉。

不知过了多少岁月时间,金翅鸟终将凤凰精魂汇集完毕,又将九转玲珑钥放置其中,以期造物之能再现。

而后,金翅鸟力竭而亡,坠入东海,不知所踪。

金翅鸟所为,感动天地,传颂四海,被后世尊为精卫神鸟。

又不知过了多少岁月时间,九转玲珑被北冥海水消解殆尽时,精魂化鱼,北冥始有灵。

不周山处,蝴蝶碗日日望金翅鸟归。因这碗中蝴蝶乃芸娘最后一画,故而颇具造物神力,思念日久,蝴蝶竟脱离泥胎,翩然独生,化而为人。

其人将陶碗揣入怀中,日夜不停直奔北冥。

海眼处,果见一条鱼儿从容出游,甚是安乐。

知芸娘心愿达成,面东海而拜,一袭青衣,入世而来。

少年俯首,跪地长拜,道,子休代芸娘前来拜别。

好,好,好,我受了,去吧。族长无声而泣。

前辈睿智,芸娘至此,再无挂念,可轮回转世了。

那它可还记得芸娘?

不记得,子休道,天地之间只有一只凤凰,补天之时已重归天地。而北冥之鱼,其名为鲲。鲲之大,不知其几千里也,化而为鸟,其名为鹏。鹏之背,不知其几千里也,怒而飞,其翼若垂天之云。

多谢公子,不远万里前来告知,老朽可瞑目已。此酒是当年芸娘留在胚房中的那壶,公子带上天冷御寒吧。族长将随身酒壶递上,只是不知公子尊号?

晚辈乃俗世之人,并无尊号。

谢前辈赠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