什么是反文化冲击?

回到硅谷已经一年多了。我经常被朋友或朋友的朋友邀请去吃饭。我很好奇,很真诚的问我回国的经历。尽管最近媒体盛传海归已成为海归,但在硅谷的中国圈,阔别多年的祖国仍像一块巨大的磁铁,吸引力与日俱增。中国入世后,经济增长势头稳定,海归就业市场也有较大改善。时不时听说朋友们在国内找到了高薪高层次的工作,所以想借此机会说说自己的海归经历。

2001年我从斯坦福大学MBA毕业后,不顾朋友劝阻,决定回国加入麦肯锡大中华北京公司,担任企业战略顾问。记得刚回国的时候,很激动。走在北京的街道上,我感觉像做梦一样。我不敢相信在离开七年后我真的回到了我的祖国。第一次和同事在嘉里中心旁边的小王府老北京菜馆吃饭,很开心。我以为在美国吃不到这么地道又便宜的中餐。回国后的前四个月就像度蜜月。我觉得中国哪里都好,但是我不用受美国第一代移民的苦。我以为这辈子不需要回美国了。没想到蜜月结束了。四个月后,我开始想念美国,也渐渐发现了自己和中国的文化差异。记得回国前,朋友告诫我回国后要小心“逆向文化冲击”,这意味着我需要重新适应中国的文化。当时我是不相信的。我以为我一直都很中国。在美国这么多年,我一直自觉抵制美国化,是因为我有很深很重的中国情结,我保持了我的中国本色。回到中国后,我一定能融入当地的派系。我还需要适应自己国家的文化吗?结果很不幸的被朋友说,我潜移默化的从美国文化里吸收了很多东西,却不习惯中国文化。那就说说我回国后的反文化冲击吧。

语言冲击

回国两个多月,第一次相亲。对方是我妈同事邻居的儿子,北师大毕业,人大MBA。他在北京一家民营证券公司工作,比我大一岁。他是本地人,长得帅,对父母相当满意。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聊天,对方突然问我中文的英文单词“impressive”是什么意思,我愣住了。在美国,我习惯用英文单词说中文,我从来没有想过我需要把我的英文口头禅翻译成中文。冷不妨一问,一时不知如何翻译,印象深刻。是直译,但是听起来很蹩脚。中文不需要这么长的形容词。把它变成好的?似乎意思没有完全表达出来。仔细一问,原来我在对话中不自觉带的很多英语单词他都没听懂,只是他不好意思问。我在大学学习《围城》的时候,记得钱钟书先生用中文把海归的英文单词比喻成“夹在牙缝里的肉末”。他当时就为钱先生的小气叫好,并把海归的这种行为当回事。没想到十年后,我的发言变成了“夹在牙缝里的肉屑。”我很想对钱先生说,钱先生委屈了。我完全没有炫耀假洋鬼子的意思。我已经习惯了。脱口而出还是很难的,因为要先把现成的英文单词翻译成中文再说(还要找到合适的中文单词)。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,海归要想融入本土派,首先要克服语言障碍。

麦肯锡第一次在中国和客户打交道的时候,同事告诉我要注意说中文,因为客户不喜欢我们用英语说话。所以我给联想做项目的时候,说话都要特别小心。说话前一定要把英文翻译成中文,但一不留神还是脱口而出英文单词(比如战略、竞争分析之类的商务术语)。好在联想的客户非常尊重麦肯锡,也愿意学习麦肯锡先进的西方管理理念。所以在我的影响下,他们不自觉的把英语单词带到了演讲中。想起来很遗憾,钱钟书先生。

生活文化震惊

海归遇到的语言冲击很容易发现,也相对容易克服,而海归和本土人的中西文化差异是微妙的,隐藏在生活的点点滴滴中,无法轻易改变。记得和一个本地朋友聊天,聊到聪明和智慧的区别。他问我,你觉得你聪明还是聪明?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:“我很聪明,很聪明。”朋友诧异的看了我一眼,说,你一点都不谦虚。我当时就懵了,突然意识到,在东方文化里,即使别人夸你,你也要谦虚地说:“那里,路还长着呢。”老太太卖瓜自吹自擂有道理吗?在美国呆久了,习惯了想什么就说什么,忘记了谦虚和谦让。西方文化直白,觉得自己很优秀就一定要说十(如果不是十二)。学会推销自己是在美国谋生的先决条件。东方文化比较含蓄,经常拐弯抹角,说的不一定是你想的。感觉很好就只说八分,留两分让对方猜。

在上海做项目的时候,交了一个上海的男朋友,魏,是本地人。其实他是海归,在中国留学,但是日本文化比日本文化更东方,所以我们经常一起遇到中西文化差异。一个周末我最好的女朋友苗从北京来上海玩,住在我的酒店房间里。苗在世界各地都有朋友,她在上海也有朋友,所以我觉得苗周末见朋友应该会认识她。我向苗要了房卡,这样我们就可以互不影响,自由活动了。他和魏谈过之后,非常生气,说你怎么能对你的朋友这么好?中国人说“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”,所以当然要和好朋友一起玩。我觉得很委屈。在美国,即使是好朋友也是非常独立的。如果他们有时间见面,如果他们有自己的事情,那么他们就可以走自己的路,没有什么好客气的。在我看来,魏说“我不想忠于我的姐妹们”是很自然的,但我却久久不能解释。苗想和她的朋友一起玩,我想和魏在无锡玩。结果我们俩陪苗去了杭州(我刚在那出差),玩的也不好,因为我和魏吵架了,结果三个人都失望了。

企业文化震惊

生活中的文化差异就像波浪。它需要海浪的冲击来发电。即使发生了,也不一定是坏事,有时候会给平静的生活增添一些乐趣。工作中的文化差异就像一阵旋风,会有一种被它吞噬的感觉。

在麦肯锡北京公司工作,感觉肩上的责任比在美国更大,更有挑战性。比如我给微软这样的世界500强跨国公司或者中国电信、联想这样的国企民企领导做过企业总部发展战略,但是最大的感受就是干了几个月就累了,身体透支了。回斯坦福商学院参加我们2001 MBA一周年聚会,和在美国麦肯锡工作的同学聊天。我发现两人都在麦肯锡工作过,我在国内的工作时间是我在美国同学的两倍。在中国其他外企工作的校友也有同感。在中国工作,工作时间和工作强度都翻倍了。为什么?我认为有两个原因。一是经济差异,中国还处于高速发展阶段,美国经济相对成熟,就像跑马拉松一样。如果要追上比自己早跑两个小时的对手,自然会跑得很累。第二,文化差异。美国文化强调个人的重要性,个性,个人利益第一,团体利益第二。如果你问100个美国人,工作和家庭哪个更重要?九十九个人都会回答,当然是家庭重要。剩下的一个会被认为是工作狂。晚上七点以后和周末是法定的个人时间。偶尔老板让你加班,我也很抱歉的告诉你,让你加班我很抱歉。做完了就回家。在亚洲文化中,强调集体的重要性,从众,企业利益第一,个人利益第二,个人服从集体。老板认为你的时间都是他的,加班是理所当然的。况且中国的文化崇尚毅力,每天要在麦肯锡苦干16个小时,但大家都习惯了。没有人因为工作时间长而解雇老板。习惯了个性的我突然被卷入了从众的漩涡。忘我工作了半年,突然有一种莫名的迷失自我的失落感。

女海归交友震惊。

回到硅谷,遇到一个和我同龄的女同胞,她想回国,问我回国的感受。我问的第一件事是,你结婚了吗?你有男朋友吗?如果答案是否定的,我的下一句话就是最好在硅谷找个男朋友,然后回去。回国找不到男朋友。为什么?再来说说我回国的朋友们的震惊。

我在美国插队七年,回国的时候是一个年近三十的少妇。我的婚姻问题成了我父母最大的烦恼。我在美国的时候就想,中国13亿人,男同胞应该有6.5亿。市场够大,我条件也不错,找个老公不成问题。我不知道我全身都湿了。回国半年多,连个对象都没有(相亲不算)。我自己都不敢相信。想想在美国的七年,什么时候会担心没有男生约我?如果我想约会,我会去参加硅谷中国工程师协会组织的舞会或者郊游。自然能遇到几个单身男性,所以约会不是问题。硅谷男女比例失调,女生是大熊猫,不用担心没人追。没想到回国后,突然之间,我被冷落了。海归也去参加舞会,郊游,或者聚会,我认识不少人,但是好像从来没有人给我打过电话。偶尔有个男的约我出去,以为对方喜欢我。交往了一段时间,发现对方已经结婚了,甚至有了孩子。本想找个婚外红颜知己,却不想做第三个——第一个还没落地,哪有时间做第三个?我认为这是错误的。通过分析麦肯锡的2X2市场吸引力和企业竞争力矩阵,突然发现自己在婚恋交友市场的吸引力为零,竞争力为零,处于被麦肯锡建议退出市场的原点。为什么?先说目标市场的吸引力。我的目标市场是海归。我觉得每个人的背景都一样。他们都插队回到了城市。应该有很多人说同一种语言。没想到海归先生不想找海归女士。他自己赚了足够的钱。他凭什么再找一个女强人?最好找个本地的老婆妈妈。然后拓展目标市场,转向当地学校。可惜我拿到了美国两所名校的两个硕士学位,年薪10万美元,足以威慑当地的校花。我曾经试着在新浪交朋友。我用邮件告诉对方我的学历和经历后,对方只回复了四个字,山就停了。大学的时候在杂志上看到女硕士博士找高射炮,找不到目标。现在我明白了真相。市场吸引力消失了。看你自己的竞争力。你既不年轻也不是特别漂亮,可能还不够温柔。在美国,你习惯了独立。你自己做决定,从不依赖任何人。东方女性的顺从和谦逊被遗忘了。和当地那些年轻漂亮温柔贤惠的姑娘比起来,似乎没有什么竞争力。我们做什么呢按照麦肯锡的矩阵理论真的可以退出市场吗?你不能孤独一生。

在交友无望的时候,在上海做项目采访,偶然认识了魏。魏比我大一岁,88级。大学毕业后,他赶上了出国潮,去日本留学五年,回国后在一家日本公司做销售。我在做中国市场战略咨询的时候,偶然认识了一家上海的跨国公司。魏因为工作关系被请去吃午饭,我们聊得很投缘,就约好周末一起出去玩。在上海出差几个月了,在上海一直没玩好。每次来去匆匆,周日晚上从北京飞到上海,周五晚上又匆匆飞回北京。这次我决定在上海过周末。反正公司报销了五星级酒店的房费。星期天,魏带我逛上海,在豫园品茶,吃南翔小笼包,在外滩坐轮渡,登上东方明珠塔顶楼看外滩夜景。上海的夜景很美,堪比旧金山,但比旧金山更感性,因为夏夜上海的风温暖柔和,像恋人的手,不像旧金山的海风,即使是夏天,也吹得你心凉。和魏在一起的日子过得很快很开心,是我回国一年中最开心的一段时间。我想过在上海找一份外企的工作,在中国扎根,所以我放弃了美国。这也是我父母的愿望。但不知何故,心里总有一种失落感,像一个增加不满的黑洞。其实我知道为什么。我在美国度过了七年,这是我人生中最关键的十年,从二十岁到三十岁。虽然我一直抵制美国文化,但美国文化和美国价值观已经成为我思想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。我的那半个美国成了我和魏之间最大的障碍。我们之间永远会有中西文化的冲突。我知道魏永远不会明白我的另一半,在地球的另一边长大的我。30岁的我发现,光有爱情是不够的。我需要找到一个灵魂伴侣,一个可以真正理解和分享我所有的知己。我想了很久,觉得我和魏不会有长久的幸福。激情褪去之后,我们之间的差异就会体现在生活中的小事上。魏也知道这一点,所以一直舍不得让我为他放弃美国。在我回国之前,朋友们都劝我留在美国。这次父母姐妹都劝我留在国内(因为当时美国经济太差了),但我内心深处知道,如果不回美国,我会后悔一辈子。于是我在2002年那个寒冷的冬天,鼓起最后一点勇气,告别了魏,在硅谷经济不景气,公司裁员风声鹤唳的时候,独自回到了硅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