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第一个家常菜餐厅是哪个?

就是悦宾,位置在美术馆路口,华侨大厦对面的翠花胡同里,如果不知道还真是不好找,新中国成立后第一家家常菜的饭馆。

“悦宾”,真不知道后面应该接着写哪两个字。“饭店”,让人想到大饭店,不行;“饭庄”,也不像,跟个“楼”字,可这里就只一层。所以只好光秃秃的。好在这个小店没有牌匾,甚至连门脸房也没有。只在外面有“悦宾”两个字的招牌,直呼其名,也无不可。

话说这个小店,虽不见经传,来头却委实不小。早在二十年前,上大学的时候,我就知道这个小店。每当中国美术馆有什么展览,我就常常和三五友人从西北郊坐103路电车,花上一毛五分钱,到位于老北大红楼东侧的美术馆看展览。就在美术馆斜对面,路南的一个名叫“翠花”的小胡同口,有一块不大的白色招牌,上面写着“悦宾”两个字,从出来的食客们满意的笑容上,知道那是一个吃饭的地方。可那时候,穷学生一个,囊中羞涩,只能远远地看一眼,哪里敢有问津的念头?

后来,杂览,读王世襄先生的《锦灰堆》,第二册“饮食部”里,有一篇文章,题目叫《饭馆对联》,曾提到这个小店。说这是改革开放后最早的个体户小院,当年王先生出于好奇,曾跑到这里,要了两个菜:鱼香肉丝、锅塌豆腐。吃后觉得很好:价钱不贵、原料不错——“至少都是瘦肉”——味道也还可以,态度热诚——“比许多公营小馆肉菜全用肥膘,态度不咋的强”。

别以为这只是几句平常的话。王世襄先生可是当今首屈一指的美食专家!当年,全国烹饪表演鉴定会在人大会堂举行,王先生可是评委会的资深顾问呢!一个连脸面都没有的小店儿,能得到这样的评价,大不容易呢!

不止此也。王先生高兴之余,还给这个小店写了一副对联:

悦我皆因风味好,宾归端赖色颜和。

联句对仗工整,藏头,嵌店名“悦宾”二字,且把这个店手艺高、态度好这两大特色和盘道出,堪称佳对。须知,王先生除解放前曾给燕京大学旁边的常三小馆写过一副对联(因为那里会做著名的“许地山饼”)外,解放后,只给人写过三次。第一次就是悦宾,其他两次,一是苏州得月楼,一是同和居,都是鼎鼎大名的饭庄子。能跻身于此名店之列,又经名家品题,还能差得了么?

但是,就我自己而言,却一直惭愧,从未敢过屠门而大嚼。虽然后来参加工作,手里不再空空如也,但是坐103的机会却少了。有时想:那个小店,过了这么多年,还会有么?即使有,在这物欲横流的时节,还能保持“风味好”“色颜和”的旧家风么?

不意日前因带妻女往美术馆观看“法国印象派画展”,饱览异域佳作之后,适值午饭时间,出门向南一看,那个昔日熟悉的招牌,依旧挂在那个熟悉的地方!不禁喜出望外:“今天午饭,有好去处了!”

于是南行,进胡同,几十步远,就进入了这个没脸没面的小店。这店可真是“小”啊:仅有三间那么大,南北向狭长的一溜,都是三四个人的小饭桌,只在南边有一个可坐六七个人的圆桌。吃饭的人不少,挤挤的。见我们进门,服务员马上热情地招呼着,把刚结完账的一张桌子收拾好,送走客人,让我们落座,又立刻沏好热茶——那茶是北京人最喜欢喝的香片——完全是家常味!

菜单儿上来,我们可犯了难:久慕盛名,当然想多尝一点;可总***就三个人,又吃不了那么多。怎么办?

“这样吧,我给您推荐,您吃着看!”小老板娘笑着为我们解难。于是,不大工夫,几个菜依次摆在了桌上——

京酱肉丝。这是孩子爱吃的,我知道。正像王先生所说,全用瘦肉丝,刀口好,细嫩,有咬劲儿而不柴,绝不像大多数饭店随便用料,不讲刀口,吃起来像嚼木头渣滓似的。味道甜咸适当,也不像别的地方,吃起来只是大酱味儿。垫底的葱都用葱拔儿的嫩芯儿,切得细细的,黄白相间,很适口。

蒜茸炒青蒿。这一道家常菜,很难做。一是选料,如果择(读zh?i)得不精,吃起来发柴;一是火候,不足,则有蒿子特有的青性味儿;过了,则易烂。这里做的,几个方面都无可挑剔。

干烧黄鱼。先要过油煎,也很讲究火候。过了,就真成了干烧,太硬,近似干炸了。欠火候,则不熟,且易碎。其次是佐料,味儿要重,可又不能夺去黄鱼的本味儿。这里用的是水发香菇丁、冬笋丁,再加少许黄瓜丁、胡罗卜丁,仅从色泽上看,就勾人食欲。下箸一尝,真好!不失黄鱼的本味儿,各种佐料的味道也都充分表现出来,真让人大快朵颐!

五丝筒。是这里的看家菜。选用猪的精瘦肉、芹菜、芫荽等,切丝,煸炒后,裹以摊好的薄薄的鸡蛋卷,呈筒状,改刀,切段儿,故名。吃的时候,配以双层揭开的烙薄饼、甜面酱、细葱丝,一卷,吃起来,那感觉,真难以言语名状,只能借用大观园刘姥姥的话说:“味道好极了!”

这一顿饭,荤素搭配,甜咸皆有,且不用再单点主食。三个人总***花了七十元,实惠而价钱便宜。妻和孩子都吃的很满意,赞不绝口。

“这得感谢王爷爷呀!”孩子高兴地说。

其间,店主郭先生——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,一直在店里招呼着客人,陪主顾聊天儿。

我问王先生写的对联怎么没挂出来,他半是自豪半是神秘地说:“那可是国宝,我早收起来了!我要是挂着,”他指指北边的美术馆,“能把他们的字都镇下去!”

我问他墙上那张没有落款的“尝尝看”是谁的手笔,“这张字,更有价值,这是启功的老师写的!贾振(?),启功是老师,他是校长,党委书记。”

“怎么没落款呀?”

“他是老师,没有学生写得好,启功的字在那边儿挂着,他在这边儿就不好意思啦!”说着,老人笑起来。

“您尽在这儿和别人瞎白乎!”看起来,小老板娘若不是老人的女儿,就是儿媳,有点嗔怪老人话多了。

“我说的是实话么!”老人笑了,“当年启功先生到这里来,不是吃饭,是拜字来了。那派头,指着一桌子菜,说:这多少钱?我全包了!”

看来,老人也不免某些老北京的旧习,好说大话,夸张,似乎也不能全信。但是那热情好客的劲儿,使全屋子的顾客都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——也应了“悦宾”的名号,让人想到“名者,实之宾也”这句先贤的名言,真是不虚此言。我们总讲提高服务质量,几十年过去了,质量打假,越来越繁重,服务态度,那些好话都上墙了,可就是脸上没有。像“悦宾”这样的去处,实在凤毛麟角,所剩无几了!即使想听一听这样热情的“白乎”,还有多少去处呢?

从店里出来,我又想到王先生的那副对联。如今先生老矣,很少出户了。几年前他给我写过一张字作为纪念,我想送给他亲手从地里挑的野菜,他在电话里婉言谢绝了——因为年高,他已经没有了兴趣。启功先生,现在也因高龄而不良于行——他们还能再到这个小店来么?

同时我又想到,“悦宾”,地处繁华,正是当年红楼一侧,众多学者教授经常出入的地方,几十年后,在这商品大潮蒸蒸日上之际,仍能二十年如一日,不改旧家风,也可谓难得了。

然而走不远,一抬头,看到不远处拆迁后拔地而起的楼群,我又不禁担心起来——这个小店,还能保留多久呢?可转念一想,“世事苍茫难自料”,北京城都可以拆掉,何况这一无名小店?唉!也只好随他去吧!

2004年10月17日,偕妻女至北京参观法国总统希拉克带来的“法国印象派画展”,随后至悦宾午饭,又到王府井涵芬楼,购得《吃的艺术》《吃遍天下》,晚上回家,写成此文。妻云当奉上王世襄先生一阅,然不知先生尚有此佳兴否。思之怃然。刘德水识于三馀书屋。

看中央电视台改革三十年公益广告,有悦宾老板娘的自述。想起此旧文,因近日颇忙,贴出来***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