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红和她的《商市街》:生活本苦,含泪微笑

“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,到你头边放一束山茶花,我等待着,长夜漫漫,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。”这是戴望舒悼念萧红的一首诗,离开人世时,萧红只有31岁,试想,卧听着海涛声音的她,短暂的生命里是如何承受这寂寞长途的呢?从她的散文《商业街》里,或许可以找到零星解答。

萧红生于1911年的儿童节,她生活在一个地主家庭,八岁的时候母亲去世,父亲张廷举对她很是刻薄,但是好在年老的祖父张维祯很疼爱她,常常带她去后花园玩耍。这段美好的生活她后来也写进了《呼兰河传》中。

1920年,萧红进入呼兰县立第二小学女生部读书,她学习十分刻苦,成绩优秀,作文尤其突出。1929年,祖父去世,从此,萧红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,在这之后,她对家庭已没有感情和留恋。1930年,父亲准备给她定婚,她坚决不从,在表哥陆舜振的帮助下到了北平,进入女师附中读书。因为没有经济来源,生活陷入困顿之中。不久只身返回哈尔滨市,困居于一个小旅店。

命运似乎跟她开了一个玩笑,1931年,走投无路的她只好投奔未婚夫汪恩甲,两人在哈市东顺旅馆同居,然而,在萧红怀孕后,汪恩甲就抛弃她一个人离开了。危难中,萧红写信向哈尔滨《国际协报》副刊编辑裴馨园求助,得到了他们的帮助。

21岁的时候,她遇见了生命中很重要的男人——萧军。那年夏天,市区被洪水淹没,萧军用一条小船把萧红救出,不久她住进医院分娩,生下孩子后因无力抚养而送人,同年秋天,她和萧军***同生活,移居商业街。1933年,她在萧军的影响下开始从事文学创作,笔名为“悄吟”,四月,发表了第一篇小说《弃儿》。1934年完成了中篇小说《生死场》,同年10月到上海,与鲁迅见面,在鲁迅的支持下,她开始在《文学月刊》、《作家》等刊物上发表作品,引起了广泛关注,崭露头角。

1935年,回忆性散文《商市街》完稿,在上海,萧红受到了鲁迅、许广平夫妇的照顾,但是和萧军之间的感情出现了裂痕,这给她在精神上造成了很深的伤害,7月16日,她只身东渡日本。10月,鲁迅病逝,萧红悲痛不已,发表了《海外的悲悼》,信中说“昨夜,我是不能哭了。我看到一张中国报上清清楚楚登着他的照片,而且是那么痛苦的一刻。”

1926年,萧红回国,住在武昌金龙巷,不久,东北籍作家端木蕻良也搬到了这里,他后来成了萧红的丈夫。1938年,萧军萧红分手,此时萧红已怀了萧军的孩子,五月,端木和萧红在武汉结婚。日军逼近武汉,端木去了重庆,萧红在江津白朗家生下了一子,但是孩子很快就夭折了。

1939年,萧红开始写《呼兰河传》,可惜的是,她并没有来得及看到这本书出版。1941年,30岁的萧红被查出患有肺结核,1942年,被不负责任的医生李树培误断为喉瘤,喉管开刀,痛苦万分。1月22日,在无亲无友的寂寞中,与世长辞,享年31岁。去世前,她在纸上写“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,留得那半部‘红楼’给别人写了。”又写“半生尽遭白眼冷遇,……身先死,不甘,不甘。”然而,再多的不甘也无济于事了,萧红死后,端木把她葬在了浅水湾。其实,死亡对于饱受折磨的萧红来说,何尝不是一种解脱,可惜的是,满腹的才华只能随风飘散了。

《商市街》是萧红的散文代表作,记叙的是她和萧军的一段二人生活,相当于她与萧军同居时代的日记。在她生命最脆弱的时候,萧军像英雄一样地出现了,给了她爱和温暖,两人陷入热恋,而后同居。萧军曾写道“出现在我面前的,是我认识过得女性中,最美丽的人,我必须不惜一切牺牲和代价——拯救她!拯救这颗美丽的灵魂。”在那样的年代,萧军是可以说出那样的一番话,他觉得萧红的眼里有一种看透世间一切的神的魂灵,黑暗总尤为明显。

在《商市街》中,我看到了一对恋人相互扶持,走过饥饿与寒冷,朗华(萧军)到处找工作,教孩子武术、写作,做广告员……萧红则在租的房子里烧水、做饭,等他回来。因为贫穷,他们蘸着小撮白盐分吃面包,喝不起牛奶,只能喝白开水,甚至连杯子都没有,只好在脸盆里喝。在电影《黄金时代》中,有一个镜头是萧红和萧军把头埋在脸盆里喝水,让人感觉又是心酸、又是温暖。当朗华赚到第一笔钱后,他们去饭馆吃饭,彼此“鼓动”着要了一碗肉丸汤,两个人吃的心满意足。我想在这个时候,两人还是幸福的,虽然贫穷但是萧红的文字里还流露着温暖。

可是慢慢地,生活越来越艰苦,两人饥寒交迫,萧军每日在外奔波赚钱,萧红独自待在冰冷的屋子里,比饥饿更可怕的是无边的寂寞,她在《商市街》里写道:“我饿了,冷了,我肚痛朗华还不回来,有多么不耐烦!连一只表也没有,连时间也不知道。多么无趣,多么寂寞的家呀!我好像落下井的鸭子一般寂寞并且隔绝。肚痛、寒冷和饥饿伴着我,……什么家,简直是夜广场,没有阳光,没有暖。”萧红一点一点的被寂寞吞噬,但是她的文字却并没有多么凄凉,她平静地娓娓道来,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一般。

为了生存,也为了排解寂寞,萧红想去找一份广告员的工作,萧军是不赞成的,他需要的是一个在家里乖乖等他回来的女子,但是萧红在思想上是独立的,两人之间的矛盾慢慢加剧了。

在《同小鱼的命运》中,她写自己养的几条鱼都跳出水缸死了,其实这也暗示着自己的生命正在走向枯竭。

然而,爱情并没有抵过物质,何况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算是肉欲还是爱情。萧军爱上了别的女子,《一个南方的姑娘》中,程女士和朗华交情日益深厚,经常拜访除外,还互相通信。结尾的时候,萧红写道“程女士要回南方,她到我们这里来辞行,有我做障碍,她没有必要把要诉说出来的‘愁’”尽量诉说给朗华。她终于带着‘愁’回南方去了。”浓浓的醋意从字里行间流露出来。

由于萧军的再三出轨,他们还是分开了。在我看来,虽然萧红追求精神上的独立和自由,但是她的一生并未真正独立过,她总是寻求依附,从表哥到未婚夫到萧军再到端木,一次次的遇人不淑,被抛弃,尤其是萧军,可以说是她投入的最多的一次,但是面对他的背叛,她选择一再隐忍,被家暴了,还装作是撞到的来维护尊严。在爱里面太用力,与其说是深爱,不如说是深深的需要,可能这几个人不过是她在绝望中抓到的救命稻草罢了。她有两个孩子,一个送人,一个夭折,她对此表现的很冷漠,其实这正是因为她从未得过真正的爱,所以她也不懂得去爱别人,她的一生都在失去,主动或被动。

我想萧红也是想独立的,只是她生活的那个时代,那样的动荡,对女性太不公平,萧军的朋友曾经评价二萧,说萧红是天才,而萧军是靠努力,如果换一个时代,凭借萧红的才华,她又何愁养活不了自己呢?一个坚强独立,能够把握自己命运的女性,是不会凭空出现的。

值得一提的是她的女性观,女性的命运是萧红作品关注的主要内容,她以自身的经历与人生体验体察入微的表现着女性的不幸,她所塑造的女性命运大多是悲惨的,如《生死场》中的金枝,《呼兰河传》中的小团圆媳妇等等,萧红向往美好的爱情,但是从未得到过,所以她的小说几乎没有写过真正的爱情。金枝是一位美丽善良的姑娘,她勇敢的反叛世俗,追求自己的爱情,但最终她的梦想、尊严和人格都被男人践踏了。这种毫无人性的生活和女性悲惨的命运,使人读来心情无比的沉重。

不过,我很佩服萧红的一点是,虽然生活如此不幸,但是她仍然可以写出带有童稚、充满热情和生气的文字,在她描述悲伤的时候,她的文字和内容形成了巨大的反差。

比如《呼兰河传》的结尾,她写道“呼兰河这小城里边,以前住着我的祖父,现在埋着我的祖父。以前那后花园的主人,如今不见了,老主人死了,小主人逃荒去了。那园里的蝴蝶,蚂蚱,蜻蜓,也许还是年年仍旧,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。小黄瓜,大倭瓜,也许还是年年种着,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。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露在花盆架上,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着那大向日葵,那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会一会功夫变出一匹马来,一会功夫变出一匹狗来,那么变着。”她用小孩子的口吻讲着悲伤的死亡与离别,让人笑出泪来。在《商业街》里也同样如此,虽然他们贫困潦倒,忍受着寒冷饥饿,但是我们并不能从她的文字中读出多少悲哀,有时甚至觉得她在讲别人的故事。

萧红的一生凄楚坎坷,像是风雪中那枝凄婉的红海棠,红颜易逝,只留刹那芳华。正因为有如此不幸的遭遇,所以她的文字不似冰心般清秀纤丽,也不似张爱玲般华丽苍凉,但是也有着别样的情致。她没有受过系统的文字训练,语言自然朴实,富有天然地灵气,像清晨淡淡地光晕染着每个灰暗的角落,带着初沾雨露的青草香,又有着辽阔旷远的悲剧性。她没有像丁玲一样跟随当时主流写作风向标,因此她在世时,作品并没有受到大众的推崇,幸好有鲁迅,读懂了她文字里的带着泥土气味的诗情画意。

她是呼兰河流动的诗篇,鲜活的存在于广袤天地间。